【周叶】不归02
贰
叶秋随手摘下一片草叶。
嫩绿的，椭圆形，叶脉上还爬着未落的晶莹水珠。纤细的手指将它对折，抬起，靠近唇瓣，轻轻一吸气，便发出悦耳的哨声。
周泽楷试探着学着他的动作，用力一吸气——
“噗。”
声音粗哑干瘪，难听至极。
“哈哈，小周，你这吹的……知道的知道是草叶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树上的少年笑得浑身打颤，扶着的树干疯狂地摇晃，又掉下一片还是新绿的叶雨。
叶秋教他吹叶笛已经是第三天了，奈何他这个徒弟实在是有些笨拙，练了这么久，还是只能吹出这种，呃，屁声一样的……
“没事的小周，学不会就算了，看来这叶笛同你无缘。”红衣少年说着，同时灵活地顺着树滑下，坐在周泽楷身侧，顺便揉了一把少年毛茸茸的脑袋。
自那场宴会，已经过去了两年。
自周泽楷无意中闯入这个偏僻的庭院，也已经过去了两年。
两年的时间，足够周昭打下三个城池，够他二哥周泽桦终于累升二品，也足够他和叶秋渐渐熟识起来。
蜀国太子还是一副轻佻随性的状态；周泽楷总觉得，若叶秋不身在皇家，定会比现在过得好得多：爬树，下水，掏鸟蛋，吹叶笛……叶秋简直就是自然的化身，时不时展现出来的一些本领让出身起就一直闭在周府中的他敬佩不已，又憧憬不已。
周泽楷不甘心地再次尝试了几次，却依然只能发出那种粗嘎难听的声音。
“公子，将军请你去练枪。”
“诶，时辰是到了。去吧去吧，加油练啊。”红衣少年微笑地朝他挥挥手，手上的叶子松掉，在空气中旋了几个转，才慢悠悠地落下来。
周泽楷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明天见。”
“明天见。”
红衣少年复坐在树上，吹起叶笛，清脆悦耳的乐音飘出好远，甚至周泽楷在后院拿起枪时，还萦绕在他耳侧，久久不去。
周泽楷自幼开始习枪。
从不足十斤的小枪开始，到现在成人双手才能提起的红缨枪，他的手不知被磨起多少层厚茧，又不知复将多少茧磨破，才终于达到如今的境界。
枪是周家传统惯用的兵器，当初周泽楷的父亲周昭就是凭着一把红缨枪荒火跟着魏太祖打天下，打到现在这个只手遮天的地位。
缨，冠系也。冠系，可以系冠者也。
红缨系在枪头，同血的颜色接近，足以惧敌，达到威慑的作用；同时，缨又可吸血，防止因血液糊头而影响战斗的进行。
他的红缨系在枪头已有多年，却从没尝过鲜血的味道。
周泽楷双腿后蹬，身体前倾，两手握紧枪身，奋力向前刺去，挥动的红缨在空中舞出一阵高亢的风声，前方的木桩应声而裂，竟是一击而破！
“好！”
突然传出的声音让周泽楷乱了阵脚，身体差点支持不住俯冲的惯性往前栽去，手忙脚乱地将枪往前一定才终于立定。
“……父亲。二哥。”
周泽楷将枪夹在腋下，抱拳行了礼。
“冲劲有余，稳度不够。”华衣男子皱了皱眉，“楷儿，你怎么还是这个毛病。战场上可没有人站着给你当桩打，突发事件也多，如此定不下心性，今后怎么敢派你征战。”
周泽楷低头听训，噤若寒蝉。
周泽桦看着幼弟，狭长的双眼危险地眯了眯。
父亲虽是训斥，却难掩骄傲和赞叹。若是周泽楷再成长下去，恐怕……
“是时候给你换个训练方式了。楷儿，过来。”
周泽楷顺从地跟着，以为终于能进周家习武场，却不想是后院狩猎园。
“桦儿，做个示范。”
“是。”
周泽楷眼看着二哥拿起他手中的红缨枪，握紧枪身，双脚四周碎碎移动了些许，环顾一圈，倏地一下对准一个方向快跑几步，狠狠地刺过去——
前后不过几秒钟，一只白色的兔子便被挑在枪头，短小的四肢悬着，奋力地挣扎几下，断了气。
“看见没？以后在这里练，一天至少舞枪千余，刺兔二十只。”
周泽桦将兔子耳朵提起，从枪上摘下，复将枪朝周泽楷的方向向空一掷。
“哐当——”
枪落在地上。
周泽楷满脑子都是刚在他面前死去的兔子。那几秒前还充满生机、灵活转动的红色眼珠，居然就在他面前迅速地黯淡下去，努力挣扎扑腾的身躯，也立马跟着僵硬不动了。
周府小公子从小养尊处优，从没见过血，更勿论亲眼目睹一条鲜活的生命消逝。他虽知这乱世性命乃最不值钱的滥物，却从不知道它竟真的这般脆弱……
“怎么？下不了手？”周昭眯了眯眼。
周泽楷仍立在原地，脑袋垂着，看不清神色。
周泽桦同样看着他，唇角挂着惯常的笑意，好声劝道：“父亲，楷儿第一次看这种场面，毕竟还是孩子，害怕也是自然……”
“你闭嘴！”周昭回头呵斥，复对身边的仆从命令道，“把乌金给我带上来。”
乌金是一只黑黄相间的小狗，因颜色似乌金杂合而得名，是周泽楷最喜欢的宠物之一。
仆从很快牵来小狗，小狗看见周泽楷，立马双腿抬起，汪汪地狂吠着，兴奋地往他身上跳。
“刺死一只兔子。你有这个能力。”周昭冷声命令道。见幼子还是沉默地立在原处，他忽然持枪往小狗腿上狠狠刺去。
乌金的腿立马软了下去，三条腿勉强支撑着身体，哀叫着，似乎不解大主人为什么这样残忍地对待自己。
“刺死一只兔子。”周昭再次命令道。
周泽楷闭了闭眼，往前踏出一步，拿起枪，学着兄长的动作搜寻目标，对准一只兔子勇敢刺去。
这弱不禁风的小生灵无路可退，瞪着一双红眼睛惊恐而又悲戚地看着他，三瓣嘴颤抖着，整个身体都因恐惧而剧烈地抖动。
周泽楷松了神。
白兔立马从他胯下溜走，一眨眼便跑得无隐无踪。
“嗷呜——”后面的乌金痛苦地狂叫着。它又折了一腿。
“父亲……”周泽楷回头看着这个他有些陌生的男人，声音嘶哑得可怕。
周昭没有看他，对仆从命令道：“将踏雪牵来。”
周泽楷瞳孔瞪大，竭力喊道：“父亲！”
少顷，一匹全身黑亮，四蹄雪白的小马驹被牵了上来。
这是周泽楷今年生日时周昭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踏雪又聪明又温和，周泽楷对它甚是喜爱，日日都要去马厩查看数次，甚至有今后便领它征战的打算。
“刺死一只兔子。”周昭第三次命令道。
周泽楷闭着眼，狠了狠心，又瞄准一个目标，奋力刺去……
他似乎能感受到鲜热的血液一点一点变得冰凉的声音。
周昭终于满意地点点头，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几乎让周泽楷如坠冰窖：“杀了乌金。”
他回头看着父亲，几乎带点祈求：“父亲……”
“杀了乌金。否则连踏雪都一起杀掉。”
金尾小狗哀戚地舔着自己断腿，毛茸茸的脑袋在周泽楷脚边讨好地蹭着，似乎在向最疼爱自己的小主人寻求安慰。
“父亲，还是算了……小楷这么喜欢乌金。”周泽桦复劝道，得到的却是周昭更愤怒的呵斥：“你闭嘴！一只狗都不敢杀，今后这竖子能成何大器！杀了乌金，别让我说第三遍。”
周泽楷闭了闭眼，用尽全身力气，将这把自己最爱的红缨枪向脚边刺去……
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天空残红如血。
扎着少年总角的绸带飘扬着，同染血的红缨一个颜色。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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